坦言开埠
本报记者 陈江
第一次,上海人如此坦然地面对上海的开埠。
11月17日,上海开埠160周年的日子,沪上媒体将一直令人痛心疾首的开埠当作一件大事,第一次,从容地追忆,坦然地表述。
12月14日,上海将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从开埠到开放》,一直被学术讳莫如深的开埠作为其中主题,第一次,从容地聚焦,坦然地评说。
“第一次”,总是意味着突破。日新月异的上海太需要与时俱进的突破。
前日,记者与国际研讨会主办负责人、上海社科院历史所所长熊月之竟夜长谈,关于上海,关于上海的开埠。
义愤,不能代替生产力
记者:无论如何,是全球扩张的列强帝国用舰炮轰开了闭关锁国的大清门户,民族耻辱总是上海开埠的胎记。当然,满清专制下的中国也远非是什么王道乐土。
熊月之:你们知道吗,世界上第一个租界,就是出现在开埠后的上海,后来又发展成为世界“最大”――上海的英、美、法3个租界面积之和,相当于上海以外其它所有23个租界面积总和的1.5倍。讲上海开埠总会讲到租界,但是,开埠等同租界吗?租界等同殖民吗?租界如何发生了后来的嬗变?我想说,探讨历史首先要搞清史实。
记者:说到上海开埠,很多年来我们除了义愤似乎不会再去面对它,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熊月之:是不是在某些事情上,我们曾经过多地把伦理善恶当作了评价历史进程的唯一尺度。我还是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吧,道德的义愤,不能代替生产力的需求。
记者:记得是到了上世纪后期,我们终于直言不讳地喊出了“落后就要挨打”。上海开埠150年的时候,还听不到什么动静,今年160周年,“回避”一反常态成“热点”。
熊月之:我想这不是一个偶然,它体现了社会整体心态的转变,思想的开放,观念的突破。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概括,八个字――因为自信,所以坦然。
开埠的误读
记者:提到开埠,必然会想到直接导致开埠的鸦片战争,“鸦片”怎么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呢?
熊月之:《南京条约》是一个让中国人屈辱的不平等条约,中国战败,鸦片生意更是红火,但是人家不是同你只做一宗贸易,你要是争气不吃他的鸦片,鸦片也就没市场,一个王朝腐败了,鸦片挡也挡不住。社会化大生产波及全球,谁家的“门”也关不住。开埠是要做生意,做生意总有优势方、劣势方,现在也一样,这不能一概而论说是不正常。当然,生意的目的是逐利。
记者:你是怎样理解上海的租界?
熊月之:首先我想澄清一种误读,上海开埠不等于开辟租界。开埠是在1843年,租界出现是在两年后的1845年。开埠之初,谁也没想到过租界,全世界也没有过租界。外国人跑到当时列中国第12大城市的上海来做生意,当然是住在城厢里,可老被人“当马戏看”,围观的滋味很难受。而中国地方道台老爷也琢磨着“华洋混居”易生事端,乐得顺水推舟把城外那块芦苇地租给洋人去住,租金一年一亩1500文,仍归中方管理。
记者:后来上海租界怎么会变成一块“殖民飞地”?
熊月之:那是8年以后了,上海小刀会起义,知县给砍了,道台给绑了,老百姓潮水般涌入租界,租界人口从不到三百猛增到十几万。洋人赶紧修改租界章程,管市政,搞武装,还成立了司法和税收部门。当时清政府正被太平军搞得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这“屁大点的事”,等战事结束,洋人再不肯拱手相还。严格说来,上海租界是在上海开埠11年后,逐渐演变成“国中之国”的。所以,开埠不能简单与殖民划等号。
被动开埠,主动融入
记者:当年中国五个城市同时开埠,何以上海迅速成为世界级开放大城市?
熊月之:外国人最早“看好”的并非上海,而被“看好”的地方文化根基很深,反入城拉锯战就打了十多年。当时上海这个地方是个远离政治中心的生意码头,南来北往五方杂处,移民聚集的特性就是开放度大、包容力强,外国人很快就抢滩上海了。
记者:抢滩只是一个开始吧?
熊月之:上个世纪初,北方省份的“洋鬼子”被杀了很多,八国联军又把北半个中国捣得满目疮痍。而正是以上海为中心,搞出个“东南互保”,上海始终理性地保持与外国的交往,与世界的联系,一跃成为中国最有活力的城市。也是因了开放度,随后的一战期间,外国资本纷纷从战火纷飞的西方转到上海,“摩登时代”的上海,与世界同步。到上世纪30年代,上海已“超过”巴黎,成长为“世界第五、远东第二、中国第一”大都市。
记者:你曾提出过一个“租界的两重性”问题。
熊月之:世纪之交的时候,媒体连篇累牍,历数中国最早的电灯、中国最早的电话、中国最早的汽车、中国最早的自来水厂……引以为上海的骄傲。鸠占鹊巢的外国人确实在上海刻下了诸如“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殖民屈辱,但上海也是自开埠始,接受了全新的生产力。是上海开放的心态,将被迫的开埠变为主动的融入。
开埠告诉
记者:这么多年来,上海曾经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开埠?
熊月之:今年是开埠160年,记得开埠50周年时上海大写特写了一笔。这是个奇巧的日子,1893年的11月17日,偏偏这天又是慈禧的六十大寿,上海人对这位挪用海军军费过生日的“老佛爷”并无多少热情,但求面子上不“忘尊君亲”,而“通商50年庆”则搞得锦天绣地。据《申报》记载,当日“自清晨起各处悬灯扯旗,耳目为之一新”;赴会的中西人士应接不暇,“至午后已不能乘车游”;入夜,大马路彩灯齐放,浦江上烟火齐飞,“观者蜂屯蚁集,如游不夜之城”。
记者:开埠100周年时的上海,又是如何反应?
熊月之:活脱脱一场大丑剧。1943年,听说英美就要宣布将上海租界归还中国蒋介石政府,已经占领了上海公共租界的日军,抢先上演政治秀。那天上午10点,先是汪伪政府遵旨“代表”中国向英美“宣战”,发誓与“日本同生共死”;一个小时后的11点,汪伪政府再次粉墨登场,“签收”了日本枪口下的上海租界。开埠的第100年,早失去开放姿态的沦陷中的上海,随处可见是隔离网里的城市凋蔽。
记者:尽管150周年的1993,上海“只字未提”开埠,但正是在这个时候,上海实现了“从后卫到前锋”的中国战略角色转换,以全新的开放姿态走向世界。
熊月之:历史发展到那个阶段,世界已经连成一个系统,里面有个内在驱动力,意识到是进步,意识不到,也很难躲得过这个“势”。从“大生产社会化”到“全球经济一体化”,开埠的一个多世纪告诉我们――开放,势在必然。
以下为照片:
开埠之初,洋货店开进了南市老城厢弄堂。
开埠50周年时的南京路。
上世纪30年代,上海已具大都市气派。
《解放日报》 2003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