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 (《万川集》代序)

发布者:历史研究所发布时间:2004-06-04浏览次数:78

梦圆 (《万川集》代序)

  太阳从东方升起,小草上挂着露珠,花儿绽开,鸟儿欢唱。每天清晨,一觉醒来,我总怀着感恩的心情,由衷地感谢上苍,感谢生活,感叹生活是这样的美好。我总默默地念叨:醒来常比梦中好。

  梦,每个人都做过。有人梦见自己成为科学家,有人梦见自己成为大富翁、大英雄、大明星。我在青少年时代,也有过许多梦,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个:一是玻璃球,二是当矿工,三是父亲的微笑。尽管东方有周公解梦,西方有弗公解梦(弗洛伊德),但是,如果不说出来,很难有谁能解出我的这些梦。

  我出生在苏北僻野乡村,那是“春天白茫茫(盐碱),秋天水汪汪。十年九年灾,糠菜半年粮”的地方。在那一个劳动力不如一只老母鸡的时代,我家里人多劳少,自然极端贫困。小时候,我刚刚可以做事,就放猪、放羊、拾粪、拾荒、挖野菜。上小学时,每学期一两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老师一催钱我就低下头。有时书本费也交不起,没有书,就借光看同桌的,没有笔,就捡别人用剩的铅笔头。在这样情况下,自然买不起任何玩具。看着小朋友们玩玻璃球,我们家乡称之为小球,即弹子球、琉琉球,五颜六色,晶莹透亮,的溜滚圆,撞击时声音咯嘣清脆,那份羡慕啊,直从心底向上涌,痒痒的。买不起,就自挖粘土自己做,搓圆,晒干,涂黑,也可以玩,也有响声,但那色彩、声音、手感,比那真的不可同日而语。我那时常常梦见自己有了玻璃球,但是醒来一看,自己拥有的,还是那黑泥球。日后工作以后,有了钱,我一下子买了好几十个玻璃球,大大小小,璀璨斑斓,煞是好看,但是一次也没有玩过,扔在水仙花盆里。我这才知道,过了特定的年龄,有些梦形式可圆,实质难圆。

  农民苦,世人皆知。农民物质之苦,世人皆知。农民精神之苦。世人未必皆知。那严格控制农民进城的户口制度,那分数面前城乡并不平等的考试制度,西方人就很难理解。中国农民自己也不一定都清楚,如果一辈子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以为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何苦之有!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也就没有高低差距。我读中学时,户口曾经迁到城里,在城里住过几年,吃过几年商品粮,这才对城乡差别略有所知,对一份稳定工作、稳定收入、稳定口粮的重要性有所了解。“文化大革命”中,城里知青上山下乡,我们农村知青打道回乡。跳出农门的希望破灭了,但是人还在,心不死,农村青年最大心愿仍然是跳出农门。一次,一个要好同学告诉我,辽宁煤矿要来招工,他有亲戚在那里,可以帮忙。能当矿工,那太好了,真是天大喜讯!我们忙乎了很长一阵子,请客送礼托关系,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名额被人开后门拿走了。矿工苦,谁不知道!但是比起农民来,那是工人阶级,有工资,有饭吃,一在天上,一在地上。所以,青年时代,我曾有一个美妙的梦,就是当一名矿工。近几年,辽宁、山西煤矿老出事,瓦斯爆炸,一死就是几十人,哀痛之余,我老在想,自己当年如果成了矿工,现在会是什么情景?谁都知道,矿工苦,条件差,不安全,但是,有谁知道,矿工永远是不缺的,那些源源不断拼死当矿工的无声农民,一定有比矿工更苦更难的地方。

  父严母慈是中国传统。现在五十岁上下像我这样的人,很少没有被父亲责打的纪录。严父通常也有慈爱的一面,朱自清《背影》中父亲就是典型,鲁迅不是也有“怜子未必不丈夫”的名句!但是,父亲留给我们兄弟的,完全是暴君的形象。他对待子女,极少和颜悦色,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打是真打,用鞋底,用棍。有过错,挨打,我觉得无话可说。有时并无过错,挨打,就觉得委屈。我如果在外面与人吵架打架,被告上门来,那不由分说,必是一顿狠打。多少回,我在外玩耍,一听到父亲那洪亮、短促而严厉的叫声,就顿时色变,不寒而栗。多少回,我梦见父亲一改凶神恶煞的面孔,给我一个微笑,那份甜蜜,叫人回味无穷。我儿时总盼望过年,不仅因为过年有好吃、好玩的,更因为按照风俗,过年时家长不打骂孩子。多少回梦醒时,我都在想,微笑,亲情,虽然不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那毕竟不用花钱去买,父亲为什么那么吝啬?长大以后,我渐渐懂得,父亲也很不容易,他是孤儿,九岁丧父十三岁丧母,尝尽人间酸辛。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六个,就靠他与母亲两人劳动养活,起五更睡半夜,省吃俭用,其艰辛常人难以想象。他天性好强,农活之精,庄稼侍弄之好,远近十里八里闻名,但他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困境。他没有读过书,不擅交际,力气大,酒量大,脾气也大,刚烈有余而柔韧不足,一辈子连生产队小组长也没当过,常受人欺侮,农活派重的,工分得少的,连领得政府发放的救济粮煤,也又少又差。他不懂育人之道,更没有平等、民主观念,生活困难,辛苦受气,对比他弱小的子女苛刻也就不足为奇了。懂得了这些,我原谅了父亲的暴戾,记住了梦中父亲的微笑。

  父亲也曾给过我真实的微笑,印象最清晰的有两次。一次,他从街上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微笑着对我说:“这个给你!”我一看,啊,玻璃球!有乒乓球那么大小。我甭说有多高兴,捧在手里,摩挲把玩,爱不释手,珍藏了好多年。尽管,这球是旧的、坏的,只剩下五分之四了,是父亲从路边捡的,但那是真球,能滚,更重要的是,那里面有父亲的微笑。另一次,是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在路上遇到卖菜回家的父亲,我对他说“我考上大学了”。父亲停下来,满脸都是笑,不断地重复一句话:“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眼里噙满泪水。我心头一热,原来,坚强冰冷的父亲也有柔肠热心,他是深深地爱他的子女的。不擅言辞的父亲,没有说这下“好”在什么地方,但是,我明白,这个“好”字,包含从此跳出农门、有稳定工作、不再忍饥挨饿,从此不再像他那样辛苦终生而温饱难得。

  梦是美好的别名,梦是希望的幻影,梦是苦难的天堂。现在回味青少年时代的梦,梦玩具,梦工作,梦父亲的微笑,三分甜蜜,七分苦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能上大学,当研究生,坐办公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写文章、写书、出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现在每个月的收入,至少可以买一万个玻璃球。

  父亲今年正好冥寿九十,假如他老人家九泉有知,知道我现在的工作,看到我现在的生活,看到这篇涉及他的文章,一定会给我第三个微笑,我想。  

2003年8月26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