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社会科学报》编辑潘圳先生来电邀我写一篇谈汤志钧先生为人为学的文章,我欣然答应。这不是因为我对汤先生其人其学有多少了解,纯碎是想借这个机会表达一个至今仍在汤先生手创的近代史研究室服务的晚辈对前辈汤先生的敬意。
汤先生生于1924年,今年已九十高龄。他早年就读于无锡国专和复旦大学,师从唐文治、吕思勉、周予同诸先生,醉心于经史之学。大学毕业后,回常州中学任教,期间曾撰写出版过三本书。1956年被李亚农先生慧眼相中,调入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筹备处,从事专业研究工作,是至今仍健在的所龄和院龄最长的前辈大家。
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踏上学术之路始,屈指算来,汤先生的学术生涯已超过一个甲子。六十多年来,时代在变,风气在变,学术的重心也在变,但汤先生以以学术为本位、以学术为生命的精神始终没有变。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始终心无旁骛,读书不辍,思考不辍,笔耕不辍,以学术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与青灯黄卷厮守相伴中,用一个字一个字、一本书一本书累起了一座令人惊叹的学术金字塔。
作为上海中国近代史研究至今健在的唯一前辈重镇,汤先生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无疑是他的“多产”。他大概是当今中国最多产的少数几个历史学家之一,单专著即有《戊戌变法史论》 、《戊戌变法史论丛》、《戊戌变法简史》、《戊戌变法人物传稿》(上下册)、《康有为与戊戌变法》、《戊戌变法史》、《近代经学与政治》、《改良与革命的中国情怀――康有为与章太炎》、《乘桴新获》、《戊戌时期的学会和报刊》、《西汉经学与政治》、《经学史论集》、《章太炎传》、《康有为传》、《鳞爪集》、《维新•保皇•知新报》、《庄存与年谱》、《章太炎年谱长编》(上下册)、《汤志钧史学论文集》等20余种;另编有《章太炎政论选集》(上下册) 、《戴震集》、《康有为政论集》(上下册)、《章太炎全集》(第一册)、《陶成章集》、《王韬日记》、《戊戌时期教育》等文集。此外,他还主持或参与编纂了众多史料集和工具书,如《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鸦片战争末期英军在长江下游的侵略罪行》、《五四运动在上海史料选辑》、《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以及《中国近代期刊汇刊》、《近代上海大事记》等等。至于散见于海内外报刊的论著更难计其数。他虽然曾担任历史所副所长有年,但从未假公济私,举全所之力为自己树碑立传,当然,以汤先生的名望和地位也根本无需这样做。因此,汤先生的多产是他个人数十年如一日勤奋治学、挑灯夜战的结果。这与某些学界闻人的“多产”是非常不同的。
汤先生的论著大体集中在四个研究领域:一是戊戌变法史,二是辛亥革命史,三是经学史,四是上海史。其中的每一个领域,汤先生都有自己独特的建树。由于他有关戊戌变法史、辛亥革命史和上海史方面的论著,大多是创辟榛莽、导夫先路之作,因此,他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多方面的成就显然更受海内外学界推重。与之相比,他的经学史研究反而有点被遮蔽了。其实,这多少是对汤先生学问的误解。就学术理路而言,汤先生学术之路的起始点和立足点都在经学,他的近代史研究的真正切入点也在经学。经学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汤先生由今文经学而关注康有为,由康有为而研究戊戌变法;由古文经学而关注章太炎,由章太炎而研究辛亥革命。这种由经学史切入近代史的研究路径,是汤先生与绝大多数近代史家的最大不同所在。
汇通经史之学,是汤先生治学的最显著的特点。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汤先生就与周予同先生合著并发表过一大批经学史论文,对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均有精湛造诣,他关于康有为、章太炎的研究,关于近代经学与政治的研究,关于两汉经学的研究,自觉将文献研究与历史语境研究结合起来,自成理路,成就斐然。汤先生治学的这个特点,不但使他与一般的历史学家有别,也与某些��琐碎的所谓经学史家迥异。
汤先生学问的另一个鲜明特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朴实无华,“首先要全面详细地占有资料,然后对资料进行仔细分析,再实事求是、老老实实、朴朴实实地进行研究。”我读汤先生的论著,最深切感受到的,正是他的这种“实事求是、老老实实、朴朴实实”的精神。汤先生的学术金字塔,即是靠这种“朴实”精神铸就的。今天我们向汤先生致敬,其实就是向汤先生的学问及其所展现出来的这种学术精神致敬。
因为写这篇文章,我反复问自己,汤先生最让人尊敬的地方在哪里呢?按照我多年与汤先生的接触,我以为,他最让人仰慕的是他始终如一的书生本色,以及他不为利禄所驱、不为时风和世风摇惑的学术定力。汤先生担任过所领导,但他毫不贪恋权位,更没有藉权位呼朋引类,谋一己之私,一辈子自我认定的和始终守定的就是这种书生本色,他用自己的全副生命和智慧为我们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以学术为志业,什么叫以学术为生命。我们今天看到汤先生贯通文史而著作等身,但很少有人去想一想,这些都是一本书一本书通读、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是坐在冷板凳上与寂寞相伴做出来的。尤其不可及的是,在文革期间,群起争名夺利的环境里,他白天养猪、挑粪、扫厕所;晚上则退居一室之中,“偷”书、看书、写文章,坚守着那种与古人相交往的淡定与透彻。今天我们回顾他的学术成就,面对的却是一个浮躁的学界,一个利禄驱人和为利禄所驱的学界,因此,我们在仰望汤先生的学术成就的同时,更应该仰望汤先生的学术人格,他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告诉我们有此人格而后才会有此学问。因此,我的体会是,在竞相燃放烟火的学界里,宁肯做一盏寒夜里的孤灯。烟火一时夺目,但转眼就会变成灰烬;寒夜里的孤灯虽然没有那么明亮耀眼,却能与你相伴到黎明。
(《社会科学报》2014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