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印象]沈洁:诗意穿梭于历史烟尘中

发布者:历史研究所发布时间:2015-03-28浏览次数:336

 

出生年月:1978年2月
学历:博士
目前职业: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专业和研究领域:中国近现代社会史、思想文化史。
对治学影响最大的学者:钱穆、吕思勉、杨念群、杨国强
对治学影响最大的著作:《天地间一个读书人――熊十力传》《历史之岛》《尼加拉:十九世纪巴里剧场国家》
  本报记者 黄春宇
  作为本期专题中唯一的女性代表,沈洁的学术水准毋庸置疑。采访前,就听说她的文章写得挺漂亮,“豆瓣”上有网友评价她发表于《读书》杂志的《中国史学的百年乡愁》――“文字大气,朗朗上口。其中很多句子都让人久久回味,有些情境让人感同身受。”沈洁则自期:“希望写一点能触动到自己的文字。有一些人,也会喜欢,这就够了。”她习惯于沉在人群深处,因为“每一个历史学家都应该是一颗孤独的星球”。
  历史学家是做什么的?沈洁给出了一个诗意的回答:“他们是试图进入时光,阅读和讲述这些烟尘的人。”彼时,沈洁正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读博,穿梭在故纸堆里的专业谈不上时髦,史料考证与理论建构往往又乏味枯燥,但她用以表达和思考的笔墨却是不落俗套,在一个理智的世界里注入了想象力。比如那篇小试牛刀的《许多时间,像烟》,题目取自顾城的诗。“理性世界的疆土并非无休无止,然而历史学家如何使用他们的耐心和深刻去展示逝去的时光,个中分寸的拿捏,实在可以是非常非常考究的。”
  谈及研究历史的人,我们一直怀有敬意,但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功利社会的生活压力下,这个专业并不那么受欢迎。沈洁至今还记得,在南京师范大学读本科时,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是从别的专业调剂来的,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将历史系作为第一志愿。对“冷门”的行当情有独钟,完全是因为自己是一个“故事控”,“小时候翻小人书,尤其着迷那些时间上隔了很远的真实的人与事。”大学期间,书越看越杂,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一种“乱读书”的状态。
  为何当初会选择“中国近现代史”专业,沈洁现在回想,认为这是一件既偶然又有趣的事。二十出头,理想飞扬的年纪,她在无意间读到了《天地间一个读书人――熊十力传》,同系列的传记还包括王国维、梁漱溟、马一浮、张元济等学人,他们无惧于深重的民族危机,在动荡时局之中坚持做到了立身、立言、立德。“那个时代和那批学人,给我造成了特别大的冲击,当时最直接的想法是,我要进入他们的世界、心性和时代中去,希望能够体验和懂得他们。”老辈风规,历史中的人格与人性,是最能动人心魄的。
  尽管她非常肯定地用“脾气亢烈”来标记性格,强调自己对于豪放北国的认同多过婉约江南,然而不经意间,还是触到了心底的柔软。一个话题是沈从文与黄永玉,这对叔侄是她的“男神”,湘西的青山绿水,字里行间的世情,尤其是经历过苦难的沈从文,乐观洒脱,向世人传递了精神的力量。另一个话题则关于治学的心路历程,“我一直在黑暗中行走,整个人似乎悬在半空中,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并非来自生活,而是害怕碌碌无为,不能做好学问。”
  读书已成志业,客厅里的两个书柜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她最近在读伊莱因・范斯坦的《安娜・阿赫玛托娃传》,沙发上还搁着一台KINDLE。“一个人、一本书、一盏灯。”这就是让她提升幸福感的神仙日子,“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甚至有些刻板,日常之外,需要彼岸的生活。”来沪工作8年,自嘲“社会化程度很低”的沈洁仍在熟悉和适应这座城市。单位、图书馆、家,三点一线的运行轨迹实在是单调,只是偶尔与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们碰个头。治学之余,一直宅在家中的沈洁也爱追追美剧,或者上网购物。“看到账单邮件,没敢打开,直接删了。”言外之意,她也是“剁手族”。
  淘宝玩家可以无师自通,但学术,离不开两位“杨老师”的点拨,两人分别教给了她不同的学术“技能”。读博期间,“小杨”老师杨念群,“他带给我的是一种宽度,不拘泥于细琐和具体,总能敏锐地把握问题”;到上海后,“老杨”老师杨国强,“他展示的是一种深度,综合贯通,从先秦到近代,呈现了历史学家的跨度和气象。”
  沈洁将历史学的“气象”看得很重,或幽微,或深沉,这是受到了钱穆与吕思勉的影响。在她看来,两位先生都不是习常所称的“专门家”。他们讲求前后左右纵横贯通,擅长于历史起承转合处用力,抉精发微,开合有致,铺演出大格局。“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沈洁对于思考问题、写作文章的要求是:尽量不那么拘谨,能体现出一种跨度和气象。比气象更可贵的是家国情怀。“历史研究虽然是一份依靠极度的理智才能完成的工作,但从司马迁开始,史家都会投入褒贬和情感,这是中国史学的一种传统。”她提到了熊十力说过的一句话,“读书,应以全部生命相冲击,方能有所感受。”
  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青年学者,这个群体的身上往往能找到西学的烙印,沈洁也是一样。福柯、哈贝马斯,布迪厄、吉登斯,萨林斯、格尔兹,那是一段大读西书的岁月。在当时,对观念造成冲击的是“我们如何进入历史”――历史学面对的是史料的海洋,我们怎么去提出我们的问题,以及如何更细腻地去描述这些问题。沈洁回忆道,像文化人类学名著《历史之岛》与《尼加拉:十九世纪巴里剧场国家》,给她提供了很多的滋养。“最重要不是诸如‘话语’、‘惯习’、‘地方性知识’等一些概念或者所谓的分析工具,而在于他们提问历史和描述历史的方式。”受其启发,沈洁产生了一个想法:人类学是一个空间意义上的远方,历史学则是一个时间意义上的远方。高妙的史论能兼顾时空两重维度,得思辨之境界。
  就研究兴趣而言,沈洁所做的课题主要集中在晚清到大革命这段时间,思想和社会文化的转型,而这基本上就是中国现代转型与民族国家建构的过程。她的博士论文探讨现代中国的反迷信运动,从1900年写到1949年,围绕知识人、国家是如何论述和定义“何为现代”。从康德到福柯,西方近现代思想史上的许多重要人物都在讨论何为启蒙、何为现代,沈洁用“反对迷信”作为载体,去观察中国的“现代”和“启蒙”是如何兴起的。“这个过程非常有意思,充满了矛盾,但在矛盾当中,你又能看到和解。”沈洁以此为坐标,再去回望中国从晚清到民国的现代变迁,审视这几组困扰时人与当代研究者的问题――古、今,中、西,城、乡,传统与现代,精英与民众,“从观念、政治层面对现代中国进行解读,就会收获新的东西”。她讲到,过去一讲现代确立的过程,就是彻底反叛、告别传统。传统与现代之间当然有紧张、冲突,但也有延续、并存,甚至有的时候是合作。近代中国的激进化,才真正导致了二者的对峙。
  近年来,沈洁的研究主要是从1905年废除科举、1911年辛亥革命这两个点展开并辐射出去,因为“这是对现代中国历史产生最大影响的两个起源性的事件”。比如:科举废除后的功名社会,反废科与科举“遗民”的研究,这是讨论观念和身份认同、文教遗存;辛亥革命及民初中国的旗人旗族问题,有关族群、族界与国家认同;孔教的问题,洪宪帝制与伪满洲国的帝制认同。从晚清开始,中国现代的确立,就弥漫着一种猛回头式的破坏主义。包括戊戌,从前我们的历史学家把它放在“改良”的序列里头,但实际上,这场维新运动,非常的激进、急进,也正是这种激进和急进,破坏或者说中断了一种有秩序的、可操作的、可能进行下去的维新。到了辛亥革命、民国的共和政治、新文化运动,都在仓促和急迫中发生。破而未立、悬而未决。沈洁关注的这些题目,有一个共通点,即从一个“现代的反面”去观察现代确立的过程。“听上去很矛盾,但这恰恰就是历史的逻辑,也是历史的有趣之处。”
  沈洁说,史学是很具体的,不要抱持太多建构概念的野心,能够在细致又呈现出跨度的情况下,叙述、解释开始与结果之间的风云际会,也就尽到了本份。“学兼汉宋,汉学师其翔实而遗其细碎,宋学师其笃谨而戒其矫妄空疏”――《抱冰堂弟子记》里的这段话常常闪现在她的脑海,还有王国维那句非常著名的“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历史学如何前行?她想了想,觉得大约是这样的:“固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史学,承前启后,有渐无顿,不伤精气神,不曲学阿世,则是史学从业人士任何时候都不容轻忽的职业精神。”严耕望曾品评吕思勉先生能有博瞻精深之境界,因其能有极大的魄力与坚毅力去下实在令人惊服的苦工,这不是才学问题,而是“才性问题”。先贤的精神,在她身上产生着跨越时空的激励意义。

原载:《文汇报》“文汇学人”,2015年2月13日